宋世祥/物質文化人類學、記憶的物性與電子書閱覽器
在一場演講過後,幾個一起於活動中分享的人類學家們轉戰到高師大附近的西餐廳晚餐,吃飯當然是邊聊邊吃,聊到最後大家突然聊到了旅行時 Amazon Kindle 電子書閱讀器很方便。
人類學家談「書」這個議題,當然不會只討論「書」的內容部分電子化後如何方便攜帶,而是進一步討論到電子書到底碰到了什麼樣的問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Kindle 其實沒辦法取代真正的書本,因為我們都習慣翻書,或是在書架上找書,這是電子書閱讀器所無法取代的。
或許,問題也不在書本身,而是「書」如何和「記憶」成為一種連動的機制。
雖然說書本身就是一種知識儲存的方式,但是那是針對書上的文字本身而言,而不是閱讀的人。閱讀者對於書上內容的記憶,其實是和人與「書」作為「物質」或是「物件」的互動過程本身習習相關。當我們對於某一句話有記憶,未必是記憶這一句話本身,而是這句話在書中的「位置」、被印刷在第幾頁,有密切關係。
相信你我也都有類似的經驗,我們知道曾經讀過的某一本書的某一頁上的某一章節,其實有著自己正在想著的一個問題所需要的相關資料。我們記不得資料本身的細節,但會對於資料在書上的位置有著較為清晰的印象。所以,我們會翻書,也會在書架上找書,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對於書中文字所產生的記憶與情緒,就在實體空間裡的某個位置之上。
知識的學習往往都不是線性單向的,而是不斷在「翻來覆去」與「來來回回」之中才搞清楚書中的一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是如何和前後的文字連結成為一個整體的概念。需要生產知識或是文本的人更是需要這樣一個「翻來覆去」的過程,我們總是需要回到之前的書頁上,看到那段「有感」的文字,才能回到正在進行的頁面,繼續把寫作的內容完成。
順著這樣的邏輯,或許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電子書雖然輕量化且有大容量,但卻總是不能在銷售量有所激增,也無法取代實體書?以我朋友之間的電子書使用習慣為例,他們多半用電子書閱讀器來讀「小說」或是「雜誌」,但是許多比較重要的「學術類書籍」,或是「工具類書籍」,在消費上仍然偏好購買實體書。原因無他,因為實體書讓「記憶」有了具體的位置,更符合現代人類的記憶儲存方式。
腦神經科學家目前已經研究出人類的記憶與人腦各部分的關係,在維基百科上我們可以查到「小腦」主要負責程序性記憶,這種記憶主要靠後天的重複,以及經典條件作用獲得;「紋狀體」,是前腦的一個複雜結構,是習慣的形成或刺激——反應間的聯繫的基礎;「大腦皮層」,負責感覺記憶以及感覺間的關聯記憶;「杏仁核與海馬體」,負責事件、日期、名字等的表象記憶,也負責情緒記憶。腦神經科學家們也指出要形成長期記憶一個重要關鍵,就是要大量的運用圖像、音樂、藝術和創造力,發揮出右腦的強大功能。
如果腦神經科學家強調的是從腦部分析「記憶」的生物機制,物質文化人類學家們思考上面這個問題的方式是從記憶的「物性」(materiality)出發。在物質文化人類學來說,「物性」所指的是文化裡人和物的互動過程所交融發展出來的特質,這當中有物的「物理特性」,也有人的「生理特質」、「社會規則」與「文化習慣」。所以,人伴隨著「物」的記憶的習慣,不能只看人的「腦」,也不能只看「物」,而是要看人和物如何共同完成「記憶」這項任務。
除了書之外,我們的記憶也與其他的物件密切相關。翻開相本裡的老照片,看到熟悉的情境、物件與場景,我們的記憶就從腦海中被挖掘出來,我們也就跟著回到當時的那段時空之中。某些身邊的「紀念品」(甚至是不小心在路上所碰到的味道)也會帶著我們回到某個難忘得時空,讓情緒跟著被撩起的回憶翻滾。
在我們的語言中,其實就可以看到很多例子,像是「睹物思人」、「觸景傷情」這類的成語其實都在表現「物」與「人」共同形成記憶,並且隨著重新接觸到「物」,喚起腦海裡的記憶檔案。若是用腦神經科學的角度來說其實也行得通,因為這些對於這些「物」的解讀,其實也與人處理圖像與感性的右腦密切相關,這些「物」都是記憶裡的一部份。
事實上也不只記憶,就連「技術」本身,也可以說是「人」與「物」共同完成的。
如我說「記憶」是人和物互動下在資訊與情緒上的儲存,那麼「技術」就是在這互動下「身體」能力的提升。廚師拿到刀就知道怎麼切肉切菜,藝術家拿到筆就知道怎麼畫畫,這不光是資訊的記憶,而是整個身體和物件互動之後,留在身體裡的記憶、習慣與能力。
有人或許或會這樣說:現在 Google 的資訊搜尋系統,或是一些資料庫系統已經非常先進,可以幫助我們找到所要的資訊。事實上也是如此,曾經和幫 Google 發展搜尋引擎的朋友聊過,得知他們在搜尋方法上已經試著不斷去貼近人類語言的真實使用習慣,好讓人們能夠用日常生活的語言習慣(甚至是地域性的),就能找到自己所要的資訊。
但是,我們常需要的未必是「資訊」,而是伴隨著資訊而產生的「記憶」、「情緒」與「想法」,資訊搜尋系統還是只能找到「資訊」本身,但在「人」和「資訊」互動的痕跡上,甚至是人和「資訊乘載物」的互動痕跡上,卻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再繼續推導下去,其實也就能發覺在科技的發展下,電子書的未來戰場不一定還是手上的「電子書閱覽器」,而是可能會延伸到「穿戴式虛擬實境設備」(以下簡稱 VR)的戰場上。平板式電字書閱覽器不能「翻閱」的問題,可能可以在科學家與設計師的合作下得到改善。我們可以試著想像當我們戴上 VR 眼鏡,就能進入到一個虛擬的書房或辦公室,哪裡有大大的書架擺放著自己所有的電子藏書。
除了可以用手上的感應式設備,把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翻閱或是在書上做筆記外,我們平常在電腦或是平板上所做的筆記,也能連動到這個透過物聯網所建構起來的虛擬書上。只要能穿戴上這樣 VR 設備,我們就隨時回到那個書房,搜尋書架找到自己所要的書(還能看到旁邊的書),把書拿下來,翻動書頁找到自己曾經留下的痕跡或筆記。隨著 VR 技術的突飛猛進以及設備製作成本的降低,相信這不會是空想,而是有可能真實發生的趨勢。
在數位時代裡,人的知識與資訊獲取方式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甚至我們已經因為數位媒體的便利性,翻譯、跨境下載都成為這時代的人吸收資訊上的優勢。但是,回到記憶的能力以及記憶的方式,我們似乎還是用「人」的方式來記憶,也用「人」的方式來搜尋與找回記憶。
一個物質文化人類學家對於電子書閱讀起的探討,不是在問「電子書」如何改進,而是先問「人如何記憶?」唯有這個問題先被提出,才能看到「電子書」的未來。
全文轉自:
封面圖片來源:pexels
留言討論